他们觉得这一带也不太安定,刚刚遇到意外事件,总是惊魂未定的,听说她们也要去眷村拜访朋友,就顺路送她们俩一段。还好他们扔下的水果和点心被她们两位细心地收好了,不妨碍他们仍带着去高太太家。

一路他们都没有什么话,沉默的令人尴尬。

哪里知道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。长川又碰了碰他。

果然到了高太太家门口,她们两位说到了。

长川就说,那一起进去吧钶。

他明显看到薛小姐和石海伦眼中不同的神色……他就当石海伦眼中那是惊奇吧。但是显然那是不可能的。石海伦没立即拉着薛小姐走那真是因为她的修养还不错。

后来他是知道了,海伦当时的确是想那么干。而且海伦的确是不轻易冲动,也不轻易动感情,甚至也不轻易露出喜怒哀乐来的人——海伦比他要成熟稳重的多了。

但是幸而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…闽…

高太太来开门的时候笑着说你们还一起来了?边往里让人边给他们介绍,陶宗麒,薛庆珊。另外两位,她确认了下,说是石小姐和魏上尉。

石海伦和魏长川互相打了个招呼,进了门都很自觉地往旁边坐。高家人来人往的,客人不断,他们倒也不觉得拘谨,坐在一处聊起来,还都挺高兴的。

石海伦坐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看高太太养的菊花了,长川跟了出去。他在和薛小姐聊天,并没有关心其他的。他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。今天他来,是为薛小姐来的。

薛小姐人品学识都好的很。是医院的护士。

他问了问是哪间医院。

薛小姐说是长安。

他想要说巧也真是巧。长安医院,不就是七婶过来之后在打理的医院么?他聊了两句医院里的事,忙不忙,平时都爱做什么……他敛了些锋芒和圆滑轻浮,自觉地照顾对方。

高太太说要留饭,薛小姐谢绝了,说是不用的。

薛小姐和石海伦离开的时候,高太太叫了出租车来的。

他出去付了车钱,送她们上车,嘱咐司机小心开车。

长川忽然说石小姐,后天礼拜日,我们想约你和薛小姐一起出来爬山,不知道可以不可以。

他意外。没想到长川会这么提议。薛庆珊微笑着看他们,当然不是反对的意思,不过石海伦……他看到石海伦也点了点头的。

等车子走了,他看长川。

长川说:“我当然要客气客气啦……还好答应了不是?你看石小姐和薛小姐都大大方方的呢,是不是?我们跟石小姐也没什么嘛,不过一场误会。石小姐很和气的。”

误会……和气……

他也不知道长川跟石海伦这一下午到底是聊了些什么。但是看石海伦的样子,绝不是把误会解释开了,就能和气做朋友的样子。

他们晚上留下来在高家吃饭,一大桌子的人,非常热闹。

高太太私下里和他聊了一会儿,说薛家在本地也是挺有名的人家,她住院的时候认得的。今天本来说是她的妹妹陪她来的,临时约了朋友来。那朋友是个英文教员,也是很好的……高太太看看长川,笑笑,说难道今天无心插柳了?

他听的心里有点异样。

长川回去的路上话忒多,叽叽呱呱的说了一路。

到临睡前,长川忽然问他,你到底去不去爬山?我话都说出去了,你别让我丢脸。

去。他说。

长川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,第二天告诉他,他已经打过电话给石海伦,约好了时间。

他连着两天都心不在焉,等到约好的那天他们一同去了,只看到薛庆珊一身清爽一脸笑容,却不见石海伦。薛庆珊眨眨眼,说海伦让我转告二位说她很抱歉,今天临时有事情,不能赴约了。

他微笑说没关系的。

约好了爬山,他们还真是很认真地在爬山。山上僻静,但是也不乏游人,多半是年轻人。三个人走在山路上,聊聊天,倒也愉快。他想这薛小姐,也并不是无趣的人,做朋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……他琢磨着该怎么跟薛小姐说明白呢?这样子欺骗人家是不道德的,他可不想那么干。他一肚子心事,话就不多,长川见他这样,少不了要替他打圆场。薛小姐也是健谈的人,和长川也有话题可以聊。

有那么一段路,他反而落在他们后头。

薛庆珊很明事理,也有分寸。下山一起吃饭时,趁长川去洗手了,她看了会儿江上的船,还笑着说,以后我们时常可以约着来爬爬山、喝杯茶聊聊天……下个礼拜日方便么?如果下个礼拜日,你们还是休假,我和海伦一起来。我问过了,海伦那天应该休假的。

他还什么都没说,薛小姐已经都明白了。

“魏先生是哪里人?”她问。

他想一想,也明白了,说:“山西长治。”

“哦……海伦白天在长安医院做义工的。晚上才在夜校教英文。”薛庆珊轻声说。

她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微笑。

长川回来坐下。

吃饭的时候,本来很活泼的长川不知为何忽然变的安静。

他们一道送薛小姐到家门口。

薛庆珊客气地说再见。

她进门了,他们才离开。

回去之后春霖在宿舍里等他们,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们。然后不等他们站稳,就说他母亲要带未婚妻来和他成婚了。电报刚刚接到,人也马上就到。

他和长川听了都有点发愣。

春霖说这样好了,就你们两个做我的伴郎吧……伴娘呢?今天和你们约会的两位小姐怎么样?说来听听。要不然咱们一起举行婚礼吧?

春霖说的挺高兴的,说着就跑出去了,要各处都散播好消息。

他和长川相对无言了片刻,同时开口。长川等了他一会儿,于是他先说长川你不用顾及我的。

长川拍拍他肩膀,说我知道了。

所谓肝胆相照,也就是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句话。

再一个周末,他们当然是如期前往,庆珊践约,海伦却依旧不曾出现。庆珊只说海伦另有安排,他却也知道,恐怕是海伦回避同他见面的缘故。

他当然是在海伦这里碰了钉子的,长川和庆珊的进度却远超他想象,待春霖和秋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,他们两个已经订婚。

虽说是闪电般的速度,在战时却也并不少见。相遇已是难得,等待大可不必。

高太太说没想到歪打正着,想着撮合这一对,居然成全的是另一对。高太太还说没关系,再帮陶少校物色合适的姑娘……他笑笑对高太太说谢谢,我已经找到了。

他是找到了,但是人家还没理睬他呢。

他有时间就会到长安医院去等石海伦。已经把门诊的医生护士都认全了、再这么下去弄不好哪天都会在医院里迎面撞上七婶了——其实有几次都差点儿撞破了——还是没在医院里见到海伦。

夜校她的课倒是日日都上,就是一次也没见她从正门出来。

看门的工友也给他混熟了,聊来聊去知道他是为了石老师来的,工友说怎么瞅着你这么眼熟……他想想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当初的“登徒子”的,就顾左右而言他。结果还是被工友认出来了。

简直没给工友拿扫帚赶!

他陶宗麒长这么大,这么被人嫌弃真是头一回啊。真后悔当初不该孟浪轻浮……世上真有后悔药,他一定多买几副吃去!

长川和庆珊合起伙来笑他。还是庆珊说,夜校有个小侧门,看你在正门守着,海伦就从侧门走了。

他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,害我这么多天白白等了前门等后门。

庆珊说,你以为海伦是那么好追求的?医院和学校,好多人追求她的,从未有人接近过她呢。你也要受些考验的。以海伦的聪明,非一般诚意不能打动她。她住在后街的教工宿舍。那里管的可严格了。海伦过日子像修女一样,又简单又单纯,就是忙的很。你要再努力些才行,陶少校。

他想想可不得是这样么?

过了几天他再去夜校,果然在小侧门见到了和学生一起走出来的石海伦。

他对她微笑,打个招呼,远远地站着——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门边,从前自认坐在摩托车上的姿态,最是潇洒摩登,见了海伦啊,就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傻极了……于是站的规规矩矩的,可还是觉得傻。

石海伦早就看见他了。她好像并不意外,让学生们先走了。

她抱着书本站在门边,看了他。

他就上前去,说:“我可算等到你了。”

她轻声说:“你以后要是再敢来这里,我还是要喊警察来捉你的。”

她说完就要走,他就拦住她去路,说我真不是坏人。坏人不会帮你抢回来钱包是不是?

石海伦眉头皱的紧紧的,问他这是要做什么。她说你不是坏人,可是这样子,也不像好人了。她说就因为他,她每天医院和学校里都简直不能正常工作了。

他看看海伦,觉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确不太一样了,脸上憔悴很多。

他本意并不像造成她的困扰的。

他说我爱上你了,海伦。

石海伦说我订婚了,陶先生。

他当时想,至少她还记得他姓什么,这多么好……

但是他就只是说让我送你回家吧,你住在哪里?

他也不敢说,庆珊已经告诉他,海伦的住处了,担心海伦更加反对他。而且在等到她之前,他刚刚在宿舍楼外走了好几趟,那些漆黑的窗口,都被他猜测过,究竟是不是她的房间……

海伦似乎是气的,也不肯理他。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送她回宿舍,她也没有骂他。

那条巷子短短的,出了巷口正对着的就是学校的宿舍楼。一同出来的学生们散去了,走在前头的教员也都上了楼。

他想海伦住在这里是很不错的,学校是走走便到,距离长安医院也不过几条街。

海伦上楼之前说,你以后不要来了。我真的已经订婚了,实在不想让人误会我行为不检。

他没答应。海伦没等到他的回答,也就转了身。

他站在楼下看海伦上楼去——她一身普通阴丹士林旗袍,嫩黄的围巾绕在颈上,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前……他想这是个多美的姑娘啊。

他哪怕是在地面上见到她,都以为自己可能是透过舷窗看到了仙女。

他的脚步随着她同向而行。

他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……

他忽然说,海伦,我没骗你啊,我是爱上你了。

石海伦站下了。

她扶着栏杆,转眼看着他。

天黑着,路灯昏暗,他只能看到她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定住了。

他听见她说,你真是个怪人。你总共才见过我三次,怎么就这么说……你们空军的人,最常把爱你挂在嘴上。爱情来的快,去的也快。你走吧,我不想再看到你。

但是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并没有动,他在路灯下仰望着她所在的地方。

他大声问:“所以你根本没有订婚?”

心跳的厉害,比刚刚她说她已经订婚了的时候还跳的厉害。

她轻声说不,我没有骗你。陶先生,已经九点了,你再不回去,就要受罚了。还有,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见到你了,不要再来了。

这一回她转身走了。

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,而她的身影也不见了,他都还站在原地。

他看着那个亮起来的窗口,对着窗口大声喊,说我明天、后天、大后天……每天都来的。

时间的确不早了,他跑了两步,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学校门口。

他驾着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着,就像驾着飞机在天上飞。

在宵禁之前赶回宿舍,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。

宿舍里,长川正坐在床上吊儿郎当地抠着脚丫、叼着烟卷儿自在无比地问他怎么那么晚才回来?笑的像只捡到骨头的狗,难道海伦答应了?

他倒在床上。

忽的从床上跳起来,笑着骂长川,说你也太埋汰了,让薛小姐知道你这么埋汰,会悔婚的。

长川挓挲着一双手来掐他的脖子……他觉得很快活。

虽然看不到很多希望,那种把一个人放在心口的幸福,是没有什么能比的。

他果然每天都会去夜校等她下课。

每天在学校的侧门等着海伦出来,一路送她到宿舍楼下。

平常他没有任务的时候,不是在训练,就是到俱乐部消遣。自从认识了石海伦,他心里大概只有这一个人、一件事了……长川说这样子下去,迟早得出事。

他倒也不在意,在他看来,事儿已经出了,无所谓再出什么事。

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,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等来机会。

就只是愿意等下去而已……这样像个傻瓜似的行为,在长川和春霖看来都不可思议。

他等在小巷子里,仰头望着星空,就在想如果有一天,他再这么看星星时,身边是海伦,那该多么的美好。

听见有人大喊陶少校,他从摩托车上下来。

侧门开了有个工友跑出来,说陶少校,有个学生在课堂上昏倒了,石老师正在急救,你的摩托车方不方便送人去医院?

他马上发动了摩托车等着,看她背了一个纤瘦的女学生出来,二话没说载着她们俩往长安医院去了。

进医院才知道女学生是盲肠炎,需要马上动手术。

女学生是受救助的孤儿,自然是付不出医药费的,而海伦身上也没有什么钱,好在因为她在长安医院做义工,同院方商议稍晚些付医药费用。他看出来她为难,悄悄去交了费用。本想就那么走的,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。石海伦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,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,她是不是足以应付……一转身看到石海伦也过来了。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,将单据都交给了她。

石海伦看上去有点犹豫,不知是该不该接受他的帮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