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看他,他也看看我。

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,却分明成了一场拉锯战,他好整以暇,我思虑万千,就看着那碗药散发出的热气,一点一点的消散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伸出手去,端起了那只碗,而几乎是立刻,他的脸上浮起了笑容来,映着阳光,简直有一种春暖花开的错觉,甚至伸手拖着椅子直接就往我面前挪了一下。

我蹙了一下眉头,然后看着他。

“陛下这一次,不会再咬勺子了吧?”

“不会!那是小孩子的把戏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抿了抿嘴,舀起一勺汤药便往他嘴边送他,他被我突然这一下给唬住了,却不张嘴,而是往后退了一点:“你不吹一下?”

“都放凉了一些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看看我,又低头看了看已经没怎么冒热气的药汤,没说什么,张开了嘴。

他喝得很慢,明明是闻一下都觉得苦涩难当的药水,他倒像是品香茗一般,一口一口慢慢的回味着,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也不催他,他要喝,我就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喝。

总算,两个人就算没话说,也有点事情做了。

但是,这样一勺一勺的喂着,没一会儿药也要喝光了,他也越喝越慢,不像是在品茶,更像是在回味了。只是,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,这种沉默也一点一点的突兀了起来。

我想起了妙言的病情,便一边舀起汤药,一边低着头,轻轻的说道:“陛下,有一件事民女想说一下,之前民女提过,关于护国法师。”

他含了一口药看着我,然后咽了下去,说道:“朕也想跟你说一下,护国法师来找朕,跟朕谈了一下妙言的病。”

我心里一动,抬头看着他:“怎么?”

“法师说了,她还需要行最后一次招魂之法,才能痊愈。”

“那——”

我的心跳也比之前更剧烈了一些。

“那陛下,就请那位护国法师来,再为她行一次招魂之法吧。”

裴元灏又沉默了一下,然后看着我:“你觉得,妙言现在的样子,还需要吗?”

“……”

这一回,我也不做声了。

其实在我看来,现在的妙言,除了她过去的许多记忆都有些模糊,甚至完全记不起来,可其他的行为能力跟寻常同龄人已经相差无几,这个时候看着她,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一个身染失魂之症的孩子。

这样看来,这最后一次招魂之法,行不行,影响似乎都不大。

但,这也只是从浅了来说,说到底,只要病症还没有痊愈,那就像是埋了一条祸根,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。对妙言,我还是希望她一切能顺顺利利的。

所以,裴元灏这话,问得让我有点犹豫。

我舀了一勺汤药,小心的送进他嘴里,然后说道:“那,陛下是怎么想的呢?”

裴元灏喝了那一口,然后说道:“其实朕也知道你的意思,看妙言现在的模样,跟寻常的孩子已经无异,似乎行不行招魂之法都无关紧要,只是,不知道将来会如何。这病,留下这一点病根,怕的就是后患无穷。”

“那,就请法师来?”

“请她来,也没有问题,但法师也跟我说了,妙言最后一次行招魂之法,是有危险的。”

“什么?!”

我的心一跳,差点连手里的碗都要端不住了,惊恐的看着他:“有什么危险?!”

他一看见我这样,急忙伸手抓住我端着碗的那只手,帮我稳住,然后说道:“你先不要怕,不是什么大事,你慌了,朕就不跟你说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咬了咬牙,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的包裹着,好半天才终于又稳住,我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,把碗放到一边,再稳了稳自己的心神,然后转头看着他:“请陛下告诉我。”

他看着这样的我,眼神有些复杂,停了一下才说道:“法师跟朕说的那些话,太玄妙了,朕也知道他们这些人说话,十句里有九句都是虚的,但有一点是真的,就是她做的,是在为妙言找回为人的知觉,做人的常识,更是,找回她的喜怒哀乐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一点,我倒是想到了。

自从开始行招魂之法后,妙言每一次回来,感知都比之前更多,慢慢开始有了喜怒哀乐,情绪也越来越复杂,到现在,已经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了。

裴元灏道:“但是有一样,她始终没有找回来,也就是这最后一次行招魂之法,要为她找回来的东西。”

我的声音微微的有些艰涩:“是什么?”

“就是那一夜发生的事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那一夜的记忆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
那一夜,在红船上,洞房中,她亲眼目睹的一切……鲜血、新房、染血的裴元珍,还有怀抱着裴元珍,一直木然无语的轻寒。

这些,都是她忘记了的,而如果要治愈她,就必须让她全部想起。

裴元灏说道:“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虽然我们可以审出来,但谁都没有她这样,亲眼看到,亲身感受得那么清楚,那是让她致病的原因,而最后一次的招魂之法,就是要让她想起,也就相当于,她需要再一次经历那样的记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那是曾经让她失魂的一夜,如果,她再想起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果,她的心志不够坚定……”

我难得听到裴元灏的声音也会出现滞涩和退却,慢慢的抬起头来,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犹豫,那种情绪也立刻染到了我的心里—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,再一次经历致妙言失魂发病的记忆,如果她心志不坚定,可能又会和之前一样,尤其,她现在本身病痛还未痊愈,可能最后的结果,会比之前更糟。

裴元灏道:“她可能,会昏迷不醒……一辈子。”

我的呼吸窒住了。

手放在膝盖上,抓紧了衣襟,冷汗慢慢的浸透了,裴元灏沉默的看着我,过了一会儿,他伸手过来,一点一点的掰开我的指头,将我的手展开,然后握进了他的掌心:“你先不要怕,朕在这里。朕会想办法。”

“怎么想办法?”我望着他,气息时断时续:“如果这样的话,那就不要再——”

“但如果不行这最后一次,不把她的病根拔除,那这个病根留下来,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发作。那个时候——”他看着我的眼睛:“我们两还在不在她的身边?谁在她的身边?又有谁,会善待她?如你,如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