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番议论,听得众人面面相觑,不晓得该如何应对。

只有刘佑安一个人,击节赞道:“老师一语道破天机!泰西诸夷,人面兽心,只知利害,曷论道义?强凶霸道有之,坑蒙拐骗有之,编几个子虚乌有的国家出来唬人,对于他们来说,正是一惯之技!满朝朱紫,多少人入其毂中,尚一无所觉,真正可笑至极!”

王中允脸色不愉:我当然算不得“朱紫”,可是,你这么说,我自然也要归入“可笑至极”一类了。

“有的人是真糊涂,”徐桐又是一声冷笑,“有的人,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!”

“是!”刘佑安说,“只怕还有勾连外夷、顺风纵火、欺瞒圣主……等等情事!一句话——卖国求荣!”

“还是糊涂人太多的缘故。”那个姓孙的鸿胪寺主簿,捻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说道,“拨乱反正,溯本清源,端赖我辈!这个……糊涂人少了,明白人多了,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,戏也就演不下去了!”

“这话有道理!”

徐桐轻轻一拍桌子,正待大发议论,忽然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传了过来,他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。

众人仔细听时,这丝竹之声,十分清晰,乐人应该距此不远,隔着徐宅,大约就是一两幢房子的距离。

有意思的是,这丝竹之声,“丝”不是听惯的胡琴一类,“竹”也不是听惯的笙笛一类,不晓得是什么乐器?

“这是洋人的家伙事儿!”徐桐脸色阴沉,“淫滥之音。终日不绝,堵住耳朵也没有用!唉,我真正是……与鬼为邻!”

大伙儿马上就想起徐宅大门上贴得那副楹联了:“望洋兴叹,与鬼为邻。”

原来,徐桐的家。就在东交民巷,同各国公使馆,几乎算是邻居。

这真是一个极其讽刺的情形:一个最厌恶洋人的人,抵制和“洋”字沾边儿的一切事物,却不得不和一大堆洋人,住在同一条巷子里。朝抬头,晚见面,彼此声息相闻。

“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!”刘佑安赶紧安慰,“老师是在为国家忍辱负重!总有一日,要还大清一个清平世界的!到时候。咱们在此置酒,为老师寿,想起今日之境况,嘿嘿,也是……别有一番感慨和意趣呢!”

所谓“清平世界”,自然是指尽逐洋夷于国门之外,祖宗之制恢复、圣王之道大行的“世界”。那个时候,东交民巷不再有一个洋人。也就不会有洋人的“淫滥之声”了。

这番话,说得徐桐的脸色大大地舒展了开来,他十分欣赏地看了刘佑安一眼。说道:“吉甫说的好!为了‘清平世界’早临华夏,咱们干一杯!”

众人纷纷举杯,相互碰了一轮,正待往唇边送去,二门外边,突然脚步纷沓。一阵喧哗。

徐桐大皱眉头,放下酒杯。喝道:“怎么,走水了还是起反了?”

话音刚落。几个人已经涌了进来,中间两个家人,架着一个软塌塌的人,满脸是血。管家徐福,在一旁照应着,一脸惊慌。

徐桐一眼就认了出来,架在两个家人中间、满脸是血的那个,竟是自己的大儿子徐承煜!

他大吃一惊,“呼”的一下子站了起来,屁股下面的凳子,面前桌子上的酒杯,一并带翻了。

“这,这——怎么回事?!”

徐福哭丧着脸:“回老爷,大少爷在外边儿……叫人给打了!”

徐桐还没说话,刘佑安已一拍桌子,也站了起来:“真正岂有此理!辇毂之下,朗朗乾坤,居然出此骇人听闻之事!还有王法没有?赶快报顺天府,报……步军统领衙门!捉拿凶犯归案!”

徐桐刚要说话,刘佑安又抢先一步:“世兄伤在哪里?伤势重不重?快请医生,快请医生!”

说话之间,家人已经抬过已经一张软榻,将徐承煜扶到上面躺好,大伙儿围拢上去,只见徐大少爷鼻青脸肿,额头破了一道口子,似乎也不是太长太深,可是血披满面,看上去,形容颇为可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