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一,范侯庶子迎娶徐国公主,满城为之空巷。

但这样热闹喧阗的场景她已经历了许多次了,以至于看着车外涌动的人潮,心中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而已。大婚的仪式自昼至夜,她披着厚重的大礼袍服在雪中行那繁琐重复的礼节,也不觉疲倦,更不觉新鲜,这样就被送进了宫中去。

男人们在前殿饮宴,她一个人坐在后边的寝殿里,看那红烛一截一截地烧残下去。

如果不是她,范瓒恐怕还得不到这宫里的一个殿。

她也不甚在意这些。他既成了她的丈夫,她总不会让他在自己国中还抬不起头来。两国既然联姻,徐国自然会支持他夺位,徐国的财力人力都比范国强太多,甚至连发兵都用不上。

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。她来成亲,本不是为了守寡的。她过去几次嫁人,她承认,她用了计谋,可是其中又有那么几次,她原本不需要杀人的。

可是那些男人,口口声声说着爱她,说着会对她好,说着没有她便不行,这样类似于承诺的话;转过身便又忘记了。

最后却反而是她,在列国间落下了一个冷血绝情的名声。

不对的,她想。这不公平。她从来没有对这些男人承诺过什么,她也就从来没有背弃过承诺。她说要嫁,她便嫁了,她只是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们。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婚嫁都不过是买卖,她从不讳言这一点,可这些男人却总要用什么情啊爱的来装裱这些买卖。她不装裱,他们就说她没有心肝。

她终于想起来有一个人。他也从来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。

相反,他却说:“殿下明察秋毫,这一点在下以为毋庸多言。”

她已经将他送走半个月了。以步行计,他应当已快到范国南界;以骑马计,他早已抵达丰国了。

“砰”地一声响,范瓒将门重重地推开。她立刻闻到了一身酒气。

——原来他也喝酒。

这个男人,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?

范瓒身后的侍女上前来在案上布置好酒壶酒盏等物,便出去锁上了门。红烛摇曳,光影晃荡,范瓒走到红漆的桌案前,满斟了两杯酒,到床边坐下了,将其中一杯递给她。他这个时候,才抬头看住了她。

那素来沉默的目光里此刻翻搅起了一潮又一潮的海浪。

“殿下,”范瓒道,“你我二人,便不讲那些虚礼了。饮了这杯酒,末将便保护您一辈子。”

他举起酒杯,压低杯口,与她轻轻撞了一下。两人一同一饮而尽。

他盯着她面上浅浅浮起的醺然的红霞,一时间,自己也好像有些迷醉了。徐敛眉朝他轻轻一笑:“我送你的东西呢?”

范瓒动作一顿,俄而从怀中拿出了那包香囊,表情微微柔软,“您是说这个?”

她道:“是呀。打开它看看。”

范瓒将空酒杯搁下,轻轻拉开了香囊的银丝索。香囊很轻,他原以为里边装的是花的粉末,然而一探之下,他的面色变了。

她接过来,将香囊里的东西倒入范瓒那只酒杯中。

一片簌簌轻响,像是夜雪的声音,其实不过是一把银粉。洒上酒杯里的残液,渐渐浸透出紫黑之色。

范瓒看着她动作。他的身躯僵硬,血液像是一节一节地被冻住,月光从窗口探入,一寸寸将这明暖如春的喜房变作惨白的冷色。

徐敛眉又执起案上的酒壶,在壶柄下隐蔽的机括上一按,壶盖弹开,内里赫然分为两层,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酒水轻微地滉漾着。

她仿佛也有些怔忡,低头看着那酒壶,许久才低声道:“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,范将军。”

“你是本宫的第五个丈夫了,无论如何,你比他们都要真诚得多。你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,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,范将军。”

“我——”范瓒手撑着床栏,摇晃着站了起来,她往后退了一步,蓦地抬起头来。

那一瞬,他竟在她眼中看见了一种冷酷而警觉的光,一种他在战场上时常见到的草菅人命的光。

“你在徐国为将,用你那只鹰传了多少消息到范?”她冷冷道,“其实范侯早已答应立你为储,只是为了让你在徐国待得久些,才特意放些障眼法吧?本宫真有些同情你的嫡母了。”

范瓒哑声道:“我——徐国同西凉交好,范国不得不考虑——”

“考虑杀了我?”她冷笑一声,“若不是本宫命人换了壶中的酒水,本宫此刻横尸于此,你便要做好准备,迎接西凉和徐的两面夹击。”

“不。”范瓒却摇头,“我会痛哭一场,然后杀了侯夫人和世子,再与徐世子联军合击与侯夫人勾结的西凉国。”

徐敛眉的表情僵住。

这确实是一条好计。这个时候,她才终于感到侥幸的后怕。

可她抿了抿唇,却冷笑道:“这是行不通的。”

未待范瓒反应,她已低下头去,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

听见这个秘密,范瓒的瞳孔倏然扩大了,里头的痛苦如恶鬼般飞扑出来,昂藏的身躯支撑不住,好像随时都会倒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