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彦弼赶紧下了马, 伸手将六娘扶了下来,给了章叔夜胸口一拳:“好小子,就知道你是个厉害角色。”

章叔夜身上有伤, 被他这力气不小的一拳头捶得胸口隐隐作痛。他眉头一抽,笑道:“运气好而已。”

六娘顾不得和九娘说话,哭着捶回了孟彦弼好几拳:“二哥你做什么, 章大哥受伤了, 你使这么大力气做什么?”

孟彦弼心里高兴, 龇牙咧嘴配合着喊疼, 笑着把她扶上马车:“婆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!快,回翰林巷。”他又朝正和章叔夜说话的苏昉眨眨眼。

马车里, 六娘紧紧握着九娘的手,两姊妹泪流满面。

“回家来了就好。”九娘接过惜兰手中的帕子, 伸手替六娘拭泪:“莫要担心, 二伯和二伯娘不会有事的。”

六娘揪住她手中的帕子,又是心焦又是绝望,更多是羞愧。

“我爹爹他——?”六娘哽咽地问着九娘,她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,却不敢和章叔夜提一句,明知道章叔夜无论如何也不会半途中弃她而去,却半个字也不敢也不想提。

九娘见她神色, 心知孟存所作所为只怕六娘已有了察觉, 便柔声道:“谁说了也不算, 城破的事大理寺和刑部正在查, 张子厚亲自过问着,凭谁也不能冤枉二伯,凭谁也不能逃过法网恢恢。”

六娘死死攥着九娘的手,忽地埋头大哭起来,声嘶力竭,悲愤莫名,被迫嫁给赵棣的委屈,一路逃亡死里求生,积压在心头的种种,在见到九娘的这一刻,如黄河决堤般淹没了她。

九娘含泪轻轻抚着她的背,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任何安慰的宽心的话都是徒劳。哭出来就好了,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,哭过真的会好受一些。

***

翠微堂上,梁老夫人紧紧搂着六娘,老泪纵横,哽咽着连连唤着阿婵。这孩子,短短几个月不见,竟瘦成了这么薄薄一把。

六娘跪在脚踏上,泪水早湿了老夫人的衣襟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杜氏和程氏看着祖孙二人真情流露,不禁都连连拭泪。程氏也哭得真心实意,十几年来,人人都道孟府六娘子最是有福气的,出生后便由老夫人亲自抚育,得高太后褒扬品行,在府里是掌上明珠,在女学里也独占鳌头,更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。谁料到命最苦的竟然是她,虽担了个皇后的名头,却是叛党伪帝之后。昔日她那在朝中得意的爹爹,也犯下了弥天大罪,才十五岁的小娘子,日后可如何是好?

程氏接过女使递上的冰帕子,压了压眼泡眼睑和鼻头,再转过眼看见正在和孟彦弼低声说话的九娘,偷偷松了一口气。

这甜的苦的,只要是个人,都得尝尝,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,都逃不过去。老天爷早安排好了。可要她选哪,还是阿妧这般先苦后甜的好。再想一想,也不对,说阿妧幼时苦岂不是在骂自己不慈了么。

程氏讪讪地看了看左右,见没人留意自己跑回眉州那么远又跑了回来的胡思乱想,便叹道:“娘,阿婵回来是好事,莫再伤怀了。看这孩子一路回来吃了许多苦,还是先回绿绮阁洗漱一番吧。”

梁老夫人低下头,才见六娘脸上不复往日的光洁圆润,穿了一身农家蓝布短衫和襦裙,腰间扎得也是一条蓝色粗布,风尘仆仆的,头发也不知道几日没洗了,已有了味道,赶紧伸手将她拉了起来:“乖孩子,绿绮阁里只有看屋子的人,哪里服侍得妥帖。你去阿妧屋里头,慈姑,你带着玉簪好好替阿婵拾掇拾掇,记得去我库里把那玫瑰香露拿上,还有苏州带回来的珍珠粉,再去厨房要一桶羊奶掺在水里,沐浴和净面都要用,得连续用上三个月才好——”

六娘却又抱住了她,哽咽难言。

程氏眨了眨眼,想起阿林哭着提起过九娘腿上伤疤难消,心底就有些不舒服,却听九娘笑道:“这下可好了,我眼馋婆婆那罐珍珠粉好些天了,我也要赖着六姐蹭上一些。她们都说我从中京回来又黑又瘦的呢。你那洗澡水我就不蹭了,免得不小心喝下肚。”

六娘破涕为笑,在老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看向九娘:“偏要你喝我的洗澡水,你最爱闷在水里不出来,还跟条鱼似的吐泡泡——”这一句话,却令她想起了章叔夜,六娘拭泪站起身来:“章大哥呢?”

孟彦弼挠了挠头:“护送你们回来的大理寺的那个什么王卿,说官家有旨,调章叔夜即刻前往大名府守城。他在广知堂喝了一杯茶早走了。”

越说心越虚,孟彦弼看着六娘神色,不由得看向九娘求援。

六娘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,却只低头嗯了一声,上前给老夫人行了方才未能行完的礼,又给杜氏程氏行礼,想起自己的母亲,不禁又泪流满面。程氏牵了她的手,告退出去,上了肩舆,往木樨院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