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唯真满面阴翳,那阴冷又狠厉的神情瞧得钱珏心间一颤,惶急地问道:“父亲难道不喜欢儿子留在身边?”

“你瞧瞧朝中官员,有哪一家是几个儿子都放在京中?如今钱家大厦将倾,你还在打自己的算盘,做你的春秋大梦。”钱唯真余怒未消,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,他颤颤巍巍解了里衣的荷包,取出一粒救命的丸药。

钱珏赶紧抢步上前,将案上的茶盏端起,瞧着钱唯真服下丸药,又轻缓地拍着他的脊背,替钱唯真顺气。

手下不停,钱珏脑中也未闲着,却是多少幅画面同时闪现,又轰然一声,如暴风骤雨一般碎裂成片。

蚀骨的凉意在这个清秋天寒的夜间悄悄蔓延,似亘古不化的万年玄冰,一点点一滴滴都凝结在他的心间,他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一般。

放眼京师,夏阁老府上权倾朝野,却将二子却放到了广西偏远之地;李之方是新任的边城元帅,握有调动天下兵马的龙形兵符,却只有大儿子留守京中,他与二子同时驻在边城。

再往近里说,新任的阁老次辅陈如峻如今圣眷优渥,又沾着皇亲,两个儿子一前一后任命,却都放在了江阴。

若论起圣心眷恋,这几家自然都排在钱府的前面。这本是帝王御下之术,他已然有兄长在兄做官,这天大的好事又如何能轮到自己身上。

方才那股寒气又如腊月飞雪,片片覆上他的心间,靨深深浸入骨髓。

钱珏电光火石之间便想了个通透,脸色变得煞白一片。望望脸色还有些灰白的父亲,他呢诺着问道:“父亲的意思,陛下这是要斩尽杀绝?”

钱珏不笨,从小经钱唯真亲手调教,如今又外放了多年,看惯了仕途升迁与消亡不过都在帝王一念间。

今日金銮殿上紫袍客,明日便是下诏狱等待断魂刀。成也帝王、败也帝王,风云突起一夕变天的事情太多,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府上。

若不是嫉妒兄长能留在父亲身边沾着余荫,被这一叶障目,钱珏早该看清形势,如何会身陷网中而不自知?

事到临头,钱珏反而冷静了下来。他轻抚着父亲的脊背,待父亲的呼吸渐渐平稳,这才淡然起身,向钱唯真说道:“若是钱家真到了这一步,儿子自当与父亲和兄长同样支撑门户,却要留下一根香火独苗。”

钱珏在等待吏部的文书,不能私自离京。他的媳妇与儿子身上却无封诰,依然可以畅行无阻。短暂的思考之后,钱珏将自己的想法向钱唯真和盘托出,要将妻儿送往杭州岳父岳母那里暂避风头。

如此一家人骨肉分离的下下之策,见钱唯真竟不出声阻拦,钱珏心上更是通透。他字斟句酌地问道:“父亲,局势真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不成?”

不过几日的煎熬,钱唯真须发间添了几多灰白,他无力地面对钱珏的询问,重重吐出一句:“只希望我是杞人忧天,不过,咱们终是未雨绸缪的好。哼哼,若是狗皇帝逼人太甚,我钱唯真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。”

话说到最后,已然变成一声困兽般的怒吼。钱珏生怕父亲再牵动心疾,慌忙上前替他顺气。

既然说到这一步,父子之间也无须隐瞒,钱唯真晓谕次子,若是姑苏风云突变,杭州离得太近,并不安全。